把叶卿卿送回家中之后,徐向哲在京城中走了许久,才回了家。
下人早就把他和曾直留下来的一片狼藉收拾干净了,那淡淡的酒香却挥之不去。
徐向哲没有和任何人交谈,只是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头。他一直抬着头,看着远处的天气沉思着,因为太过专注,以至于他的肩膀上落满了花瓣,他都不自知。
直到月影高照。
徐向哲身上的衣衫被水汽打湿,这样下去很可能染上风寒,于是便有下人劝他早些回屋中歇息。
毕竟天色已经不早了。
徐向哲这才回过神来。
回到屋子里头,月光透过窗子落在了地上,像是扣在纸张之上发光的玺印。误入的飞蛾在光影之中茫然舞蹈,转来转去,却怎么都逃不脱月光的束缚。
徐向哲看着地砖,靠在床头,缓缓地闭上了眼睛。
梦中,他的思绪再次回到了通州。
那里泥泞、凄惨,百姓们三天也喝不到一碗稀饭。为了一个馒头,他们可以打得头破血流。
他们绝望地嚎叫。
他想要伸手,挽救那些人,低头一看,却见自己早已经深深陷入了泥沼。
再次抬头,他仿佛已经落入了井中。枯井之中的淤泥将他的膝盖深深淹没,墙壁之上到处都涂抹着散发着难闻气息的血。
有人就站在枯井边,看着挣扎的人。
徐向哲想要呼救,却发现站在井边的人,漠然地看着自己。呼吸之间,眼前的景色骤然变化,有人握住他的脚踝,直直地往深渊之中拖拽而去。
耳边是人们的怨怼。
“为什么不救我?”
“为什么对我的死视而不见?”
“为什么不为我们报仇?!”
为什么!为什么!
徐向哲想要开口解释。
不是这样的,不是这样的!
他并不是不想救他们,他只是……他只是……
冰冷的海水把他淹没,浸入鼻腔,腥咸的气息直接窜进了胸腔之中,随后便顶入了脑海,点起了一丝火苗,燃起了大片大片的燎原之火。
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不报仇?
慌乱与挣扎之中,徐向哲随手抓住了一样东西。他借着那样东西,渐渐地浮出了海面。海浪翻涌,若承载着河伯之怒,天地为之失色。
徐向哲看清了他手中的那样东西。
那是一只小木船。
“叔叔,谢谢你帮了我们。”
“徐叔叔,你还会来吗?”
“我们还能再见吗?”
还能再见吗?
徐向哲骤然惊醒。
醒来的时候,依然是满地的月光无处安放。那只乱窜的飞蛾已然不知所踪,留下的是一地清冷。
徐向哲拽着床帷,直到双脚触碰到了冰凉的地砖上,他才清醒了过来。
都是梦。
终于,那压在他心中的愧疚、失落,还有那种有心无力的挫败,一股脑地冲了上来,每种感情都占据着他的四肢、他的脑海,他们宛若奔腾的骏马,失了蹄一样嘶吼狂奔,几乎就要把他撕裂。
“啊!!”
徐向哲怒吼。
他该怎么办!他到底,应该怎么办啊!!!
外头有下人听到了徐向哲崩溃的怒吼,道:“大人?大人?您还好吗?”
“不许进来!都滚开!滚开!”
徐向哲这样一说,哪里还有人敢搭茬?
徐向哲放开了床帷,踉踉跄跄地来到了案前。他看着桌上放的——那些书籍、那些笔墨,全都是他安身立命的证明,它们见证了自己,也会像这样,静静地,睁着一双冷漠的眼,看着自己挣扎。
“啪嗒。”
一只小木盒,被徐向哲扒到了地上。
这木盒里头,放着一些琐碎的小玩意,有那些孩子送给他的弹弓,还有好看的石头、琉璃珠子。
徐向哲“噗通”一下跪在了地上。
他握住了那只在梦中将他解救上岸的小木船,抵在了额头上。孩子们单纯漂亮的笑脸就近在眼前,他们的眼中盛着那样端正的自己,是了,在这些孩子的眼中,自己是那么正直又坚毅。
泪水夺眶而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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承元五年,七月十六。
这一日,在大渊史官的笔下,注定是无法让人忽略的一日。因为这一日,整个大渊的朝堂势力经历了一场称得上是惊天动地的变革。
以秦家为首的所有世家,遭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清洗。
这一次清洗,比起多年前那一场,来得更加直接、血腥。如果说上一次,算是先皇渊成祖对所有世家的一种提醒的话,那么这一次,当今圣上的做法无异于是断了所有世家的根基,从今以后,大渊皇朝的世家彻底走向没落,再也没有出现过世家左右朝堂局面的情况发生。
这一切的一切,只因为一个官居四品的太中大夫,以一己之力,撬开了这一扇从前没人敢去触碰的门。
清晨,霞光漫天。
因为今日要上朝,所以宋明珂便也早早起来了。由着青梅伺候自己洗漱完毕,也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。
宋明珂穿戴整齐,门口的马车也早已经准备好。
出了房门,宋明珂便被那金黄色的霞光晃得眯了眯眼。她转头,却见那日头隐在了五彩斑斓的云层之后,落在了琉璃瓦上头,绚丽多姿。
青梅奇怪道:“都这个时辰了,天好像还没亮彻底呢。”
宋明珂的眼中映着霞光。她笑了一下道:“就快了。”
“是吗?”
宋明珂点了点头,提着裙子,在下人的簇拥下,向外走去。
“长公主!长公主!”
小夏跑了过来,额头上还挂着汗珠。他道:“长公主,徐大人回信了!”
他把徐向哲交给他的纸条递给了宋明珂。
宋明珂赶紧伸手接过,展开一瞧,便笑了。
她便知道,徐向哲一定会走出这一步。他就是他,不管经过了几世,不管见证了什么,他都是那个宁折不弯的人。
宋明珂当即对小夏道:“立刻召集所有都统,保护徐大人周全,本宫要徐大人平平安安地到达太极殿,明白了吗?”
小夏立刻道:“是!”
青梅有些疑惑道:“主子,徐大人说什么了呀?”
宋明珂展开了她手中的纸条。
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。
字字铿锵。
宋明珂仿佛能看到这人立于灯下,挥笔写出这一行诗句的坚定的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