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十一点,乌肺公园。
经过大家的努力,乌肺公园的修缮工作已经接近竣工,于三天前重新开放。
林牧邈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,望着前方的雕塑喷泉,旁边放着一罐可尔必思。
月明星稀,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草香味,夏日的蝉鸣声和水流声交融在一起,在静谧的公园里格外清晰。
宋伟业去世后,彭慧冉处理完手续,便带着女儿回去了。
她临走时看起来很平静,认真地向照顾过丈夫的医护人员们一一道谢,可林牧邈知道,这只是她的掩饰。
整个下午和晚上,林牧邈干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,就算在床上合上眼,脑子里也充塞着宋伟业临终的场景。
于是他独自到公园里散心,一散就是两个小时,直到公园的扫地大爷都回家了,他却仍坐在这把长椅上。
“这么晚了,你怎么在这里?”杨故昇移开易拉罐,坐在林牧邈旁边。
“睡不着觉,出来散散心。”林牧邈说,“您怎么也在公园里?”
“我在这里等人。”杨故昇挠挠头。
“等人?”林牧邈有些惊讶地偏头看去。
杨故昇穿着一身银灰色西装,发型是与往日不同的三七短偏分,看起来成熟又不失稳重。
他脚上穿着一双新皮鞋,擦得光可鉴人,胸前的口袋里还很骚包地放着叠好的方巾,不像是来公园里等人,倒像是要赶赴一场重要的商务晚会。
似乎是感受到了林牧邈异样的眼神,杨故昇尴尬地笑笑,说:
“我也不想打扮成这样的,都是詹鹏飞那个笨蛋的主意。”
林牧邈点点头,表示理解。
虽然不知道副院长到底在等谁,但能让他深更半夜打扮得如此花哨,还独自一人跑到公园里的,也就只有那个二货院长了。
大家都知道詹鹏飞是笨蛋,可笨蛋这种生物天生有种特殊的感染力,能在不知不觉中把你带偏,还让你特别崇拜他。
也就是大家常说的:
把你拉到笨蛋的领域,再用丰富的笨蛋经验打败你。
乌肺分院里的人们都无法豁免,连苗曦和威尔这样看似正常的人,都心甘情愿地陪他在欢迎会上胡闹。
原本林牧邈以为,副院长是唯一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,现在看来只不过是矮个子里挑高个子。
“你呢?怎么也在这里?还在想宋伟业的事情?”杨故昇微笑。
“嗯。”林牧邈低声应道。
“看来你有些地方和詹鹏飞蛮像的。”杨故昇说。
“我和院长像?”林牧邈哭笑不得。
“是啊。”杨故昇眺望天空,缅怀地说,“我记得好多年前,他也曾坐在这个位置,一个人待了一晚上。”
“那时候我们刚入院不久,乌肺分院也还不叫这个名字,我和詹鹏飞第一次出任务,他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位患者。”
林牧邈一怔,继续听他讲述。
“他这人平时没心没肺的,我从没见过他担心什么事情,成天一副白痴样。”杨故昇缓缓地说,“可那天,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慌张的神情,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
林牧邈摇头。
“因为他的患者只剩三天寿命了,可他不知道该怎么通知病人家属这个残酷的事实。”杨故昇轻声说。
“患者病故的那天,他整个下午浑浑噩噩的,带我们的前辈看他这样无法胜任工作,就让他先回家休息。”
“那天晚上,我在院里整理任务报告,凌晨才做完工作,回家经过公园的时候,偶然看见了詹鹏飞。”
“我躲在树后面看他,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,地上全是烟蒂,旁边还放着一整条中华,大半条都被抽完了。”
“到后来,他嫌一根根抽不顶用,就开始一次性抽两根、抽四根,后来也就养成了这个习惯。”杨故昇笑笑,“很傻,对吧。”
林牧邈无奈地笑笑,这确实是詹鹏飞能干出来的事。
“后来我担心他再抽下去出问题,就坐到他旁边,刚要说话,却看见他双眼通红肿胀,明显哭了很久。”
杨故昇的眼中充满了怀念,“笨蛋其实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,他们不在乎很多事情,也会在乎很多事情,只是一旦在乎了,就很难放下。”
“这么说的话,我大概也是个笨蛋。”林牧邈轻声说。
“哈哈哈,说的没错。”杨故昇看向他的眼睛,“但是现在看来,医生都是一群笨蛋。”
林牧邈沉默了很久,轻声说:“副院长,您说,我们现在的工作真的有意义吗?”
杨故昇平静地看着他的双眼。
“我们成天跑来跑去,似乎很忙碌,可到头来一个人也救不下来,这样的我们所做的事情,真的有意义吗?”
杨故昇做了个深呼吸,幽幽地说:
“小邈,你还记得《希波克拉底誓言》的第二条吗?”
“当然,”林牧邈说,“‘我将尊重病人的自主权和尊严’。”
“没错,那你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呢?”
林牧邈愣住了,这个问题他没有细细想过。
杨故昇缓缓地说:
“老年痴呆夺走病人的理智,让他们认不出深爱之人;中风使病人尿失禁,让他们生活无法自理。”
“世界上有数不清的疾病,症状和病理五花八门,但唯有一点相同。”
“那就是都会践踏病人的尊严。”
杨故昇望向皎洁的月亮,幽幽地说:
“我们有最好的医术,却治不好哪怕一个患者,但我们仍然要继续做下去。”
“因为我们要从疾病手中,夺回病人身为人类的尊严。”
“疫化后的患者如果不持续进食人类血肉,将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逝去,就算治好了也一样会过世。”
“但至少,要让他们以人类的身份死去,而不是怪物。”
“我认为,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。”
林牧邈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,似有所悟,“我明白了,副院长。”
“看来你还是比詹鹏飞聪明一点的。”杨故昇笑笑,“当年我跟他说完后,他还是哭得稀里哗啦的,还要我陪他抽烟。”
“那您陪了吗?”林牧邈问。
杨故昇摸出一个烟盒,熟稔地点燃,向空中吐出一缕缥缈的青烟,“当然陪了,这不就染上烟瘾了么?”
林牧邈嘴角勾起一抹弧度,片刻后轻声说:“能给我一根吗?”
“你也要抽?小心染上烟瘾哦。”杨故昇戏谑地说。
“仅限今天。”林牧邈轻声说,眼中流淌着怅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