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您做了一件非常可怕的壮举。”范克里夫说。“至少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将这件事写进事后的报告之中。”
“如实汇报即可。”卡里尔温和地回答。
“说您在众目睽睽之下殴打了一位原体吗?”
“不。”
“但您要求我如实汇报。”
“你可以稍微改换一下用词,范克里夫例如教育、教导、教训——或者干脆直接点,就将殴打写上去,我现在觉得,这也可以。”
一连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。
这次任务由掌印者马卡多亲自发布,无论是改名前还是改名后,这都是夜刃们第一次收到来自他的直接命令。考虑到掌印者的职位,这个任务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帝皇的意思也不为过。
但是,范克里夫总是能看见更多。
首先,马卡多为何要发布这样的一条命令?
他让远在诺斯特拉莫的夜刃们跨越了小半个银河,抵达了这颗名为科尔迪波的星球。他为何不让其他离得更近的军团来?
其次,夜刃们哪怕是全盛时期也不可能在人数上与钢铁勇士相比较,更何况他们现在只有六千人。虽说他们的战斗风格对于钢铁勇士们来说的确是一种另类的、战术上的补强。
可是,谁都知道钢铁勇士的原体佩图拉博不是一个会听取任何人建议的人。他连自己组建的三叉戟议会成员的建议都当做耳旁风,更别提来自其他军团的建议了。
重重蛛丝马迹叠加在一起,让范克里夫已经没办法再将这次任务视作所谓的‘支援’了。
“.或许我们应该直接回到地面上去,教官。”短暂的沉默过后,一连长以他那特有的没有停顿,就连语气也毫无起伏的腔调开口了。
“理由?”卡里尔问。
“我们应当快点结束这场战争。”范克里夫说。“说实话,我不知道您刚刚去医疗室里做了什么,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但是,依我之见,佩图拉博大人恐怕会在醒来以后再找您打一场。”
“你很了解他嘛,范克里夫。”
“活得长的唯一用处。”范克里夫耸耸肩,罕见地表露出了一种自嘲式的幽默感。“我虽然没见过很多原体,但听过很多传闻。”
“传闻?”卡里尔挑起眉。“介意说上几条吗?”
“现在?”
“现在。”
“.好吧。”
范克里夫沉思片刻,再度开口。仍然是那副没有停顿也毫无起伏的语气,但却并不令人感到昏昏欲睡。
“第九军团的天使们会在私底下交换收集他们父亲的画作,有的是他们亲手所画,也有的是来自一些杰出的画家。他们将这件事视为一种.责任。”
“据说,他们如此卖力,只是为了创造出更能表现出圣吉列斯神韵的艺术作品。我并不知道真实原因,但那位和我提起此事的画家说,他不认为有任何人能够用画笔触及那位大天使容貌的十分之一。”
“嗯”卡里尔点点头。“你们不会也有在这么做吧?”
“当然没有。”范克里夫面不改色地回答。“我们只会杀戮,对于作画或雕塑毫无兴趣。”
卡里尔哼笑了一声,没有再多说什么。
钢铁之血号实在是大得惊人——这种大,与夜幕号那样迷宫式的宽广不同,它的大体现在无处不在的宽广走廊与长长的步行阶梯之上。
是的,说来或许有些吊诡,但这艘荣光女王舰船上的电梯或快速移动装置并不算多。仅有的那些也都安置在了火炮甲板或机库之内,像这种被用于主体通行的区域,是完全没有任何电梯存在的。
而且,也没有窗户。
搭配上那铁灰色的极简风格,看上去简直和监狱没什么两样。
“那么,接着说吧,下一个传闻是关于谁的?”卡里尔饶有兴致地问。“我倒很想了解一下这方面的事。”
“您还要听吗?”范克里夫略显吃惊地问。“我以为只有西亚尼或雅伊尔济尼奥会对这种事感兴趣。”
“我当然会想听。”卡里尔微笑起来。“但是.雅伊尔济尼奥也喜欢听这些事吗?”
“他毕竟是首席医官。”范克里夫说道,并特意在首席二字上加重了语气。除此之外,他就没说更多了。一连长停住脚步,眉头突兀地皱紧:“教官.”
“没事。”卡里尔说。“你先去登陆甲板吧,范克里夫,带他们返回夜幕号。”
“可是.”
“没事的。”卡里尔侧过头,看向那个正一瘸一拐走来的身影,微笑已于面容之上消失。范克里夫沉默数秒,不再犹豫,立刻转身离开。
而来人正是佩图拉博。
他孤身一人前来,还穿着那身病号服。额头肿胀,手指上缠绕着厚厚的绷带。他走起路来并不很顺利,显得一瘸一拐,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腿脚出了问题,而是因为呼吸不畅。
卡里尔掰断了他的一些骨头,其中有一些骨头的碎裂则让呼吸变成了一种惨痛的折磨。
但是,这一切似乎都对佩图拉博本人没有造成任何影响,他的脸上称不上有什么所谓的表情存在。实际上,此时此刻,若是将那双紧紧盯住卡里尔的眼睛遮住,或许会有人以为他已经死去了也说不定。
卡里尔站在原地,稍微等待了一会。待到佩图拉博来到他身前,他才再次开口:“还有什么事吗,尊敬的佩图拉博?”
“.”
“奥林匹亚之子?”
“.”
“啊,这些仍然不够吗?”卡里尔点点头。“那么,你想让我用什么称呼来称呼您?”
“随你的便。”佩图拉博喘着气,面貌阴沉地开口了。“愚蠢的佩图拉博,残忍的佩图拉博你想怎么称呼都可以,我不会否认它们。”
“但这是一种侮辱。”
“在事实面前没有侮辱可言。”基因原体挺直脊背,如此说道。“你要怎么称呼我都可以,我不会否认事实。我或许无能,但我绝不无耻。”
他的身体还处于疼痛之中,卡里尔能从他心跳的频率上听出些许不对。但是,真正令他感到有趣的,还是佩图拉博此刻那无法掩饰住的情绪洪流。
它们如同海啸般从他的眼底深处侵袭而上,虽说并未真正显露,但对于和他对视着的卡里尔来说,佩图拉博的情绪根本无法隐藏。
或许佩图拉博也无意隐藏。
悲伤吗?或许有吧。
后悔呢?应该也有。
但更多的情绪还是愤怒与厌恶。他的脸颊在抽搐,嘴唇也是如此。他的牙齿在嘴唇后方显露无疑,看上去仿佛一条试图以尖牙利齿使人流血的恶狼。但那缩紧的鼻孔与瞪大的眼睛却又让他看上去毫无敌意。
在这样沉默的对视持续了长达五分钟以后,佩图拉博总算再次开口。声音低沉且平静,与他本人的面貌形成了一种极端的对比。
“我会证明的。”他说。“我会证明给艾尔特洛斯看。”
“但他已经死了。”
“他没有。”
佩图拉博神经质般地抽动着他的脸颊。
“我是他的原体,而我不允许他死,你明白吗,卡里尔·洛哈尔斯?我不知道你刚刚在医务室里对我施了什么巫术,我也不在乎,但你给我听好了。我会证明给艾尔特洛斯看,我不是他口中那样的人。我参加战争是因为我远比常人优秀,他们需要我的保护,需要我带领。而不是为了获取什么该死的认可!”
“哪怕是来自你父亲的认可?”
“他早就认可过我了!”佩图拉博低吼起来。“他将军团交给了我.”
“然后,你就带着你的军团一遍又一遍地打起了高伤亡,低效率的战争。十六个月内三场收复战,听上去好像很唬人,但钢铁勇士们至今为止已经损失了多少兄弟?”
卡里尔扯动嘴角,微笑了起来。这个被用于表示善意或恶意的表情此刻落在佩图拉博眼中,却成了一片纯粹的虚无。
他没能从卡里尔·洛哈尔斯的脸上看见半点‘情绪’,这个微笑仿佛只是面具,唯独只有那些话是真实的。
“换句话说,已经有多少个艾尔特洛斯中士死在你的命令之下了,佩图拉博?”
“我会统计出来的。”
“有用吗?他们已经死了。”
“我会把数据统计出来。”佩图拉博重复道。
“然后呢?”
卡里尔背起手,摇了摇头:“然后,你打算做什么呢,佩图拉博?”
“这件事不用你管。”佩图拉博冷声说道。“现在,让你的人在甲板上等待。你和我来。”
“我记得我说过,你无权命令我吧?”
“这不是命令。”佩图拉博咬紧牙齿,眼睛瞪大到了极限。“和我过来,卡里尔·洛哈尔斯。”
说完,他便转身离去。卡里尔站在原地,思索片刻,最终还是通过灵能通讯通知了位于甲板上的费尔·扎洛斯特,让他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带给了他的兄弟们。
——
“科尔迪波人拥有很多堡垒,很多重型火力,而且非常狂热于此道。我对他们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传统不感兴趣,我不是个历史学家,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征服。”
“所以他们只有两个选择,要么投降,要么死。他们最开始派出了外交使节,试图和我交流,但那个使节说了些不该说的话。”
“你把他杀了?”
“不,我额外赠送了他两条义肢。”佩图拉博说。“但这不是重点,看这里,卡里尔·洛哈尔斯。”
他抬起手,指向面前的屏幕。全息投影顺着他的手指波动了起来,呈现出一种可以被拖动的暗示。这不是帝国内常见战术沙盘可以做到的效果,毫无疑问,是佩图拉博自己的改装。
实际上,这间私人战术推演室内的所有机械都是由佩图拉博自己制作。用他几分钟前的话来说,他‘看不上那些充斥着愚蠢且低劣设计的垃圾’。
它们到底是不是垃圾,卡里尔自然是持反对态度的。但佩图拉博的造物也的确比起卡里尔熟悉的那些要好上许多,这件事是无可辩驳的事实。
“看见了吗?”佩图拉博喘息着问,他的左手还捂着胸腹。
“这就是我对科尔迪波人堡垒的战术,他们沿着他们破碎的大地和星球做了很多堡垒,但这些堡垒都地处险峻。武器、弹药乃至最基本的食物都需要依靠几个最大的堡垒来输送至全星球。”
“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把战线拉得这么长,他们喜欢守城,也精通守城,那就让他们守吧。我们只需要切断交通路线,并占领一些关键的交通枢纽堡垒就能轻而易举地让他们投降!”
他瞪大眼睛:“——现在你懂了吗?!他们根本就没有胜算!”
卡里尔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“的确如此。”他抱着双手,站在全息投影旁如此说道。“但你的军团又将牺牲多少人?科尔迪波人喜欢重型火力,其中有些东西甚至连我们都会觉得有些棘手.”
“依照你的战术风格,正面迎击他们并攻占交通路线与那些堡垒的确能够获胜,可是,你又要牺牲多少人?”
“.”
佩图拉博沉默了,他的脸上有种饱受蹂躏之人才会拥有的特别神情。他张开嘴,似乎想要说些什么,但话到嘴边却又憋了回去,而是吐出了另一句话。
“这不关你的事。”他强自做出一副骄傲的模样。“我的战略没有问题。”
“那么,是钢铁勇士们有问题了?”
“.他们也没有问题。”
“噢,这可真稀奇。”卡里尔笑了。“一场注定伤亡惨重的战争,一个认为自己没错,士兵也没错的指挥官——那么,这注定的伤亡惨重要归结于谁的头上?”
“我能获胜的!”佩图拉博握紧右拳。“难道你要否认这点吗?”
“我当然不会否认,只是,你到底把战争当成了什么呢,佩图拉博?”卡里尔将微笑从他面上抹去,那副令佩图拉博同时感到畏惧与愤怒的虚无又回来了。
他微微仰着头,像是看着佩图拉博,又像是没有。他的视线焦点落于佩图拉博的肩膀,而不是他的脸。他说起话来也再无任何感情存在,仿佛只是单纯地在阐述一个人人皆知的数学理论。
比如,1+1,等于2。
“你将我拉到你的私人战术推演室里来,对我讲述了你的战略方向,以及你为什么要把战线拉得这么长的原因.所以呢,佩图拉博?”
“我只想向你证明我的战略没有问题!”
“你没必要向我证明这些事,我也从来没说过你的战略有问题。战争的目的是获胜,我不会否认这件事。但获胜不能是唯一的目的。”
“这么打下去,你的确能够获胜,只是会让你的军团人数减少百分之四十甚至更多而已。你已经见识过那些堡垒里发射出的炮火了,科尔迪波星地势多是平原,我们的重型载具根本无从部署。”
“空袭倒是可以对堡垒造成一些问题,只要你愿意同时派出十架风暴鹰,并忍受其中可能有六架都会被击落的话。你临时造起的防御工事也根本没办法让你的军团朝前推进,而且,就算推进了也没有意义。科尔迪波人根本就不从他们的堡垒中出来。”
卡里尔停顿片刻,满意地看见佩图拉博的脸色一点点地变化了。那种虚构出来的骄傲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触目惊心的惨白。呼吸急促,他捂着自己胸腹的手也开始越陷越深。
卡里尔稍作等待,数秒后,他打出了一记蓄谋已久的攻击。
“开战至今,你的军团有多少人是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死在炮火之下的?”
佩图拉博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,他突兀地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与呕吐的冲动。他抬起右手,按在了投影沙盘之上,巨大的力量让这珍贵的机器立刻破损,并迸发出了电火花。
破损的管道与线缆在扭曲的金属之间暴露,他的脸和心则在跳动的电弧之间被灼烧着,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暴动了起来。恍惚之间,佩图拉博竟然觉得自己无比弱小。
他低头看向那张坚固能够抵挡爆弹枪的沙盘,看向它此刻狼狈的模样,一抹不知所措的茫然苦笑在他面上诞生。
钢铁,不堪一击的钢铁。
许久之后,他再次开口。而这次,他听上去则根本不像佩图拉博。
“那么.”原体低沉地问。“你觉得,应该怎么做?”
“伟大的奥林匹亚之子居然想要听我的建议吗?”
佩图拉博抬起头,看了一眼卡里尔。他脸色惨白,与铁桌接触的手传来一阵刺鼻的焦糊气味。
“是的。”他说。“我的战略与战术没有问题,这是你说的。那么,在不依靠正面进攻的情况下,你要怎么达成我的战术目标?依靠你带来的六千人进行空降突袭,或潜行战术吗?”
“不。”卡里尔平静地摇摇头。“我们有更好的办法,一个老办法。钢铁之血号能接管科尔迪波人的通讯频道并进行广播吗?”
“可以。”
“这就够了。”卡里尔说。“但是,就像我说的那样,佩图拉博,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?”
来自奥林匹亚的骄傲之人缓慢地咬紧了牙关,拒绝回答。
还有三章,每章5k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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