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忽然一个激灵:徐光启在天津屯田,引入了不少泰西农法和机械,成效卓著。这所谓的“泰西”,搞不好其中也有髡贼的玩意在内。
自己若是贸然云孙元化通髡如何如何,岂不是连带着把徐光启也给得罪了!
徐光启多年为官,人脉深厚,而且作为泰西洋教在华的信徒的首脑,身边有一批奉教的缙绅,得罪了他,自己这官就做不牢靠了。
就算孙元化与髡贼有染,也不过是些澳洲海商想要多个逐利赚钱的门路罢了。登莱土地贫瘠,素以穷困著称比不上琼州水土丰茂。若没有陆上多年经营,一时成不了大患。就算有朝一日,髡贼入犯登州,首当其冲问罪的也是他孙元化,与己无干。想到这里杨嗣昌回奏道:
“孙元化自登州之变后,平定东江,牵制鞑虏,屡见奇勋。其忠贞勤勉日月可鉴。若髡贼真与其有涉,想来不过是其治下多有商贾贩售髡货罢了。登莱地处沿海,必有海贸商贾前来。商人重利,贩售髡贼所造物件,乃至军械,皆不足为奇。陛下,如今天下,何处不售髡货,何人不用髡货?臣以为髡货既有可为大明所用之处,则对髡货可暂不必加以禁绝。”
崇祯听罢,点了点头。对于孙元化,参奏他的人不在少数,他也所怀疑。便指示登莱镇守太监和锦衣卫调查。结果虽不全如杨嗣昌所言。但回奏并无髡贼在登莱地面活动的迹象。但是奏禀孙元化登州军有从海商购买自称来自南洋的鸟铳火炮,犀利无比,似从髡贼处所获。不过随后崇祯向兵部过问此事,发现那种据称来自南洋的鸟铳,包括关宁军在内,多支军镇的镇标,抚标精锐都有装备。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。
杨嗣昌的这番话正中了崇祯的胃口。眼下情形,他并不想失去这一能臣。登莱和江东局势的逆转极大的牵制了鞑子的活动,而孙元化等人因登州之乱戴罪的缘故,向朝廷索要粮饷的口气也软了许多。上疏许他招募流民,开垦屯堡,以粮代饷。再加之从太仓直运登州旅顺的粮食,孙元化现在每年能节省朝廷差不多十万两的开销。这种善于减费增效又方便领导甩锅的大臣,自然是崇祯眼里的香饽饽。至于髡贼真在登莱闹出个好歹,再查办了他也不迟。
“朕闻听髡贼亦是华夏一脉,宋嗣绝灭之后流亡海外。如今虽窃据两广,若能不为乱,百姓少受战乱之苦,亦是朕之赤子。”
皇帝这句话多少有些突兀,但是杨嗣昌早就听温体仁暗示过,皇上并不以为髡贼是腹心之患,隐隐约约有招安他们的意思。“先安内后攘外”之策看来正投了皇帝的心意。
“是,皇上仁厚。髡贼即是华夏苗裔,只要皇上给他们机会,总能幡然悔悟,痛改前非。”
君臣二人前后对谈了差不多一個时辰,杨嗣昌才退下,崇祯舒展了下身体,走出乾清宫。自登基以来,大明上下八方走火,四出生烟。这位只有二十六岁的年轻天子,神态步履却如中年人一般憔悴。这一次他感到了无比的清朗。自数月前名震天下的闯王高迎祥被押解进京处死,孙元化日前又奏报了镇江堡大捷,今杨嗣昌又为他献策平贼。他仿佛看到了大明中兴就在眼前。于是对王承恩吩咐道:
“去后苑(即今御花园)。”
他已经许久没有到过后苑。京师不比江南,多少还有些常绿的树木,天寒地冻的,御花园里一片萧瑟肃杀,以园林而言并无可赏之处。且内苑逼仄,皇帝游幸多去西苑、万岁山等处。
内监们接到旨意一阵忙乱,到皇帝驾临后苑的时候,园子里已经预备齐整。皇帝平日来后苑起居宴坐的玉芳轩(今位育斋)内升了火。摆设了从海淀送来的暖洞鲜花。
皇帝来到这个无可赏之处的后苑并非一时兴起,而是为了召见一位要紧的人物。
此人并非什么达官显宦,亦非腹心重臣,但是皇帝前不久看了他的上书,颇受触动,故而今日专门来召他入见。
因为他的身份颇为特殊,所以并不在皇帝日常召见臣僚的乾清宫等处,而是选择在内苑。
坐下不多久,便有人来报告,东厂提督曹化淳来了。
“奴婢见过皇爷。”
崇祯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,问道:“听闻前些日子,德隆钱庄出了些事情。如今是怎么个情形?”
曹化淳早就得了王德化的消息:皇上在派锦衣卫秘查德隆的事情。
德隆冷凝云被绑票这件事的始末,他大概已经打听清楚。但是话却不能说得太明白,防着皇帝疑他是有备而来。
“回禀皇爷,确有此事。据闻是些京郊的盗匪,结伙绑了冷掌柜的,勒索十万两银子。顺天府查缉之后,年前已将冷掌柜解救回来。”他顿了顿,又添了几句,“因为冷掌柜被绑,德隆一度不稳,百姓们都去挤兑。如今他回来了,市面也就平息了。”
“这家德隆,是专门与两广汇兑的钱庄么?”
“是,正是这家。”曹化淳道,心中愈发加了小心。
“听闻他与两广汇兑,有所谓电汇,两日便可到账。不知可有此事?”
“奴婢未在德隆办过庄票,在广东也无亲朋,故而不知此说是否确实。不过德隆办理汇兑,口碑确有‘速’‘秘’‘捷’著称,至于说两日即到大约是市井传闻,多有夸大之处。”
“朕也以为此。”皇帝点头道,他原本就觉得这说法甚为荒诞,如今锦衣卫和东厂的回禀大致相同,也打消了德隆有“妖法”的顾虑。他又问道:
“朕听闻这德隆有中官入股,可有此事?”
曹化淳早就在等他问这句话了,此事王德化已经和他打过招呼。他当即道:“此等钱庄多在京师拜有门图,倚其为靠山门槛。每家皆然,不止德隆如此。想来许是这冷掌柜拜在了某位中官的门下……”
崇祯已经接到吴孟明的报告,说得和曹化淳大致相同。不过吴孟明的还明确说了冷凝云是拜在钟鼓司杨公公的门下。
曹化淳的禀告让他觉得十分满意。两相对照之下,不论是吴孟明还是曹化淳都不敢欺瞒他。
曹化淳退了出去,半途中他看到内监正引着吴孟明等几个人过来。他并不开口,只是冲着对方微微点头。表示自己这回承了他的情。
吴孟明来到玉芳轩,皇帝道:“上回让你查问的事情,怎么样了?”
“启禀皇爷,小臣已遣人秘查过,这周乐之与钱太冲并无干连。”
“现在人呢?”
“年前已从崇效寺退房走了,说有事要先回南去,过了年再来,房子给他留着。”吴孟明道,“大约年后二三月份,自然要回京师来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
“他在本地小有名气,病家甚多。回去之后哪有京师里这般的好营生。”
“这倒是。”崇祯忽然笑了,“朕闻出京的官,入京的和尚。想必除了和尚,道士医相之流亦是如此。”
“是,毕竟京师是天子脚下,首善之地。”
“钱太冲呢?”
“小臣已将他带到。”
“宣他进来。”
不过须臾功夫,钱太冲便被带进了玉芳轩。他被人带来的时候多少有些懵懂。这几个月来他一直住在福建会馆里,四下活动为郑森办事。
自从郑芝龙被髡贼所害,虽然在他的神机妙算之下,郑森夺回了安平,收拢了一批他父亲留下的将士和船只,但是漳州湾里,原本郑氏家族实力派们割据一隅,并不把这个少年人当一回事。
内乱未平,外患又至。髡贼入踞台南,建“高雄城”之后,舰队常年在福建沿海游弋。原本利润丰厚的对日贸易、南洋贸易,渐次都被髡贼夺去。这使得各派之间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争斗愈发剧烈。
郑芝龙留下的不仅有庞大的船队,还有大量的土地和商业网络。这些不动产的归属争夺,已经成为漳州湾里一场“看不见的战争”。各方虽然没有明面上开打,但是私下里的小打小闹一直没有断绝过。
郑森作为幼子,自然在这场争夺战中吃了亏。虽有钱太冲居中调度,外有统太郎效力,又得到了福建巡抚的支持,但迄今为止也只是名义上的“郑氏家主”,无法号令群雄,甚至连郑家的核心“中左所”也不在他的治下。
如今他能保有的,不过是安平一城和邻近的几千亩土地。只有这些,别说报仇,就是号令郑家都做不到。
钱太冲这几年在安平殚精竭虑,把从书里看来的各种套路都想了个遍也试了个遍,也没找到到破局之策。
福建巡抚邹维琏离任之后,他更是失去了这个最大的官场靠山。这使得他们在漳州湾里的形势愈发艰难起来。
安平虽说当初被髡贼罗掘一空,但是安平周围有大片的良田,在海外贸易几乎断绝的状态,这些能每年固定产出的土地就成了香饽饽,各方势力虎视眈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