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炳摇头道:“其实我想不通,你为何会散播这种流言。你要知道,这个秘密在保密的时候威胁最大。
一旦它已经变成流言,出现在了市面上,威胁反而就变小了。这个道理,难道你不懂吗?”
老拐叹了口气:“这个道理我当然懂,不过却非我能控制之事。”
陆炳一愣:“你的意思是,散播谣言的人不是你吗?还有别人知道这些事儿?”
老拐点点头:“如果我没猜错,这是白莲教的人干的。萧风要和白莲教合作,想不到被萧芹背刺了一下。”
陆炳的脸阴沉下来:“你不要胡说八道,萧风与白莲教仇深似海,他们之间怎么可能有什么合作呢?”
老拐呵呵一笑:“陆大人,这话可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,太天真了吧。
他们两个都是做大事的人。做大事之人,哪有什么恩怨,只有利益。
再说了,要说有怨,那也应该是白莲教单方面怨萧风吧。
萧风灭了整个白莲教,杀了白莲教那么多人。白莲教可是连萧风的皮毛都没伤到过,萧风能怨什么?
所以只要萧芹肯放下仇恨,萧风有什么放不下的呢?而在萧芹心里,压根就没有仇恨二字可言。
你就是今天杀了他的至亲好友,明天只要能给他足够的利益,他也会一笑泯恩仇的。”
陆炳嘲讽道:“所以萧芹就背刺了萧风?这就是你说的一笑泯恩仇?”
老拐叹息道:“这就是三方合作的缺点了,总会有人以为自己比别人更聪明,出些个幺蛾子。
如果萧风选择只跟我合作,那就不会有这些屁事儿了。不过萧风的选择也没错,帮手总是越多越好。
白莲教是百足之虫,虽然已经被萧风清剿了多次,但残余的力量仍然不可小视。
有他们联手帮忙,成功的可能性自然会更大。至于萧芹的那点小心思,也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吧。
不过这也不能全算是坏事,流言一起,萧风的心就会更加坚定一些,否则就算他什么也不干,以后的日子也难过。”
陆炳冷笑道:“说来说去,你和萧风要做的大事究竟是什么?干脆点说出来吧。”
老拐盯着陆炳,微微一笑:“这还用说吗,当然是推翻嘉靖,取而代之,让萧风当皇帝了。”
陆炳早已猜到,但此时仍然深吸一口气,全身内力凝聚,死死地盯着老拐。
“你可知道,就凭这一句话,我就可以当场杀了你。过后一切,我自然可以从容解释!”
老拐毫不惊慌,目光迎着陆炳杀意十足的双眼:“你解释什么?解释你明明知道你带回来的人是武宗后裔,却不肯告发,也不肯杀死吗?”
没人再说话,房间里的空气和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,两人一个坐在椅子上,一个坐在床上,像两个石雕一样,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对方。
终于,陆炳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话来:“你不知道有个词叫‘将功赎罪’吗?”
老拐眉毛挑了挑:“你不知道有个词叫‘伴君如虎’吗?”
陆炳全身一颤:“万岁待我如何,你难道不知?我现在入宫告发,抓住你和萧风,万岁会原谅我的。”
老拐嘲笑道:“你要不要再想想你刚才说的话?你背叛了嘉靖二十多年,你还指望他会放过你?
嘉靖原来对你越好,在知道你背叛他之后,就会对你越狠。他的性格,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啊?”
陆炳冷笑道:“可若我就是想赌一把呢?我就赌万岁不会杀我全家,只会杀我一个人,如何?
总好过我被你威胁,干一些诛灭九族之事吧。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敢赌?”
老拐微笑道:“若是我让你干诛灭九族的事儿,你肯定是会赌的。可我还没说让你干什么呢呀。
若是我让你干的事儿,无论成败,都不会让你满门抄斩,最多是个渎职之罪,你也非要去赌吗?”
陆炳一愣,全身的杀气一弱,整个人再次显得虚弱不堪,他盯着老拐,眉心全是虚汗。
“你可以先说说,我听完再决定杀不杀你。”
老拐似乎对此早已胸有成竹,淡然道:“我不会要求你杀嘉靖的,我知道这个打死你也不会干。
我也不会让你帮萧风登上皇位,我知道这个你也很为难。我只希望你约束锦衣卫,什么都别干。”
陆炳看着老拐,似乎是激烈地思考着,老拐微笑道:“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。
这是朱家子孙之间的一场争斗,究竟谁是真龙天子,让上天来评判就好,我们没必要强行干预因果。
明天,进入京城的白莲教余孽,将会一起发难。你就带着锦衣卫剿灭白莲教好了。
如此一来,谁也不能说你的行动有错。至于裕王大婚的现场,你放几个老弱残兵意思一下就行了。”
陆炳冷然道:“若是万岁遇刺身亡,我身为锦衣卫指挥使,其罪也未必就能小了。”
老拐摇头道:“若是嘉靖活下来,他最多怪你个办事不力之罪,毕竟白莲教闹事也是真的。
他就算再恼怒,但最多杀你一个人,甚至可能都不会杀,这对你来说自然是可以接受的结局。
若是嘉靖活不下来,那么就是两个局面,要么百官直接拥戴萧风登基,要么百官拥戴裕王登基。
这两个局面,我们都可以接受。裕王若登基,萧风可以先当摄政王,等流言再发酵一段时间,自然就可禅让。
而只要嘉靖死了,局面就在我们的掌控之下,你不但无罪,而且有功。你与萧万年的交情深厚,萧风自然会维护你的。”
陆炳惨笑道:“当年严党崛起,我和严世藩时有对抗,结果严世藩威胁我,暗示他知道一些事儿,与萧万年有关,可以置我于死地。
我去质问了萧万年。我拿他当兄弟,他也拿我当兄弟。我问了,他就坦白了,我其实不该问的。
从那之后,我就开始疏远他了。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,我不想杀了他,可我不知道严世藩对这个秘密究竟知道多少。
其实我也动过杀死萧万年,一了百了的念头。可我要杀就得连萧风一起杀。萧万年救了我的命,我下不去手。
我提心吊胆地和严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,对他们的所有事都睁一眼闭一眼,避免双方鱼死网破。
直到严世藩死后,我从他儿子身上诈出消息,知道严世藩只是猜出了萧万年与武宗女儿成亲。
当时我松了口气,就算这个消息流出去,对我仍然是个罪过,但活下来的是儿子还是女儿,却极为不同。
此时萧风的父母都去世了,武宗一脉其实也就断了。一切都烟消云散了。
萧风不过是武宗的外孙而已,并不姓朱,这个身份想要威胁皇位,也是不可能之事。
以萧风此时的身份,万岁也不太可能因为这个就杀了萧风,最多是夺去权利,让他退出朝堂,专心修道。
可这次的流言一出,我就知道情况不妙。本来还期盼这只是萧芹胡乱猜疑的,直到你坐在我面前,我才明白,是真有人知道真相啊。”
老拐笑了笑:“不错,当初严世藩通过和白莲教交换消息,猜出了萧万年和武宗女儿的关系。
你追问萧万年,他却对你实言相告,他就是武宗后人,死在龙凤店的其实是萧万年。
当我知道此事后,极力劝说他带着家人离开京城,可他不肯。他说你若要杀他,他跑不了。
天下虽大,哪有锦衣卫找不到的地方。他当初跟着你进京城,本来是想刺杀嘉靖报仇的。
可后来萧风出生了,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。他说,生死在你一念之间,他相信你不会杀他。
那段日子,我过得提心吊胆的,每隔几天就要进城看看,后来我才相信他的判断,你真的没有杀他。
不但如此,在后来他得罪了严党,你还尽心尽力地保护他,我才明白,他看人真的很准。
既然你帮他这么多,不妨就帮人帮到底吧,再帮他儿子一把。反正自从大同回来,你和他的命运就已经绑在一起了。”
陆炳深吸一口气:“我若现在杀了你,再去劝阻萧风,难道不行吗?
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说服我不这么做,否则今天你离不开陆府了。你既然是武宗侍卫,想来功夫不低。
可这是我陆炳的家,别说是你,就算是俞大猷来了,也未必能全身而退!”
老拐笑道:“我知道,你觉得你了解萧风,有把握说服萧风放弃这个计划。
可你忘了,我能说服萧风起事,自然有我的筹码。萧风已经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了。
流言会逐渐发酵,萧芹手里有证据能证明萧万年的身份,这会要了萧风全家的命,萧风不会坐以待毙的。
而且你杀了我也没用,我有个证人,能证明你早就知道萧万年是武宗后人。就算我死在这里,也会有人告诉嘉靖。
其实你知不知道也不重要,只要萧万年的身份确定了,嘉靖就不会放过你,他不会相信你不知道的。”
陆炳冷冷地说道:“你这不过是危言耸听罢了。萧万年已经死了六七年了,你拿什么证明他的身份?”
老拐轻声笑道:“武宗的子女出生时,有一张脚印的纸。这纸,嘉靖手里也有一张的。
可却没人注意过,这脚印其实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。那个男孩的脚趾,有与众不同之处。
我猜,你没注意过萧万年的脚趾吧?六七年时间而已,保管得好的话,骨头是不会腐坏的。”
陆炳猛然撑起身子,脑子里疯狂地回忆着萧万年的脚。然后他忽然发现,他确实没注意过萧万年的脚。
一起出门办事的时候,萧万年也很少洗脚,他还笑话过萧万年,可谁会想过这里有什么问题呢?
陆炳阴冷地说道:“我知道萧万年埋在哪里,今天晚上,我就可以让他的尸骨彻底消失。”
老拐摇摇头:“你只是知道萧万年原来埋在哪里,却不知道他的棺木早就被我挪走了。这漫山遍野的坟地,你能去哪里找呢?”
陆炳咬牙道:“纸上的脚印模糊,也许看不出来呢?若是特别明显的特征,只怕万岁早就留心注意了吧?”
老拐笑了笑:“不经人提醒,确实很容易忽略,但若被提醒了,就能看出来,脚印上的脚趾,中间那个特别长些。
这个秘密,极少有人知道,我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,那个脚印的纸我看了多少遍,我可以指给你看。”
老拐从怀里掏出那张脚印纸来:“你看这里,不仔细看,也许会不觉得奇怪,可若仔细看,就会发现,极少有人的脚趾中趾是这样的。”
见陆炳伸出手来,老拐笑着放回怀里:“你抢走也没用,万岁手里还有一张,你敢抢他的吗?”
陆炳终于放弃了,他瘫在床上许久,艰难地说道:“我明天会把锦衣卫都调去镇压白莲教,仅此而已。
记住,我什么都不知道!你若敢把我拖进此事中一点,我会把你碎尸万段,再把你的善堂一把火烧光!”
老拐躬身行礼:“多谢大人。放心吧,此事无论成败,都与你无关。锦衣卫是正常公干。”
老拐一瘸一拐的离开了陆府,陆炳躺在床上沉吟片刻后,将陆绎叫了过来。
“明天你不要在裕王的婚宴上出现了,你带着人在城中巡逻。有线报说白莲教会在城中闹事!”
陆绎一愣:“父亲,可是裕王的婚宴很重要,你病重不能去,我若是也不去,会不会显得太不重视了?”
陆炳沉着脸道:“我自由安排!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。想自作主张,等你当了指挥使再说吧。
记住,明天一定要布下天罗地网,城中的白莲教余孽,一个都不能跑,这次一定要彻底让白莲教消失!”
陆绎不敢再说什么,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。陆炳从床上坐起身来,把自己的绣春刀抓了过来,开始擦刀。
一遍又一遍,绣春刀的刀锋在烛光下闪着摄人魂魄的寒光,和若有若无的血色。
“萧万年啊,当初你就告诉我,你就是萧万年该多好,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!”
远处传来一声鸡叫,天色依旧黑暗,但人们都知道,天就快亮了,太阳就要出来了。
这其实是一件仔细想想,就很奇怪的事儿。虽然没人见过明天的太阳,但却人人都不会怀疑明天仍有太阳升起。
因为人们每天都能见到日出,所以人们就会坚定地相信,明天的太阳,一定会照常升起。
可见什么事儿一旦延续了很久,就会被人们当成理所当然之事。
例如从古至今,人们坚定地相信,任何朝廷,一定要有个皇帝,不管姓朱,还是姓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