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广平长叹一声:“这事儿说来话可就长了。”
叶秀凤闻言,忍不住瞪了自家男人一眼。
这会儿正是饭点儿,有什么事长话短说不就得了。
不然到时候饭若是做好了,要不要留叶家吃饭?
若是留,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。
若是不留,刚收了人一块衣料,又有些不好意思。
叶老太太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,扭头对叶老大说:“老四陪着我和晴天就行,你赶紧回去帮你媳妇烧火做饭去。”
叶秀凤一听这话,心里登时松了口气,脸上的笑容也更真切了几分。
“你们聊,我也得做饭去了。”
等叶秀凤走了之后,王广平终于说起了当年的事儿。
原来叶老爷子给老家写信说要回来探亲之后,他爹高兴的不行,还满村子跟人说,自家大儿子要回来了。
谁知叶老爷子那边因病耽误了,好巧不巧,他爹没过多久也病倒了。
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,病了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了。
如此一来,就只剩下叶老爷子的弟弟、叶东林一家在老宅中生活了。
叶东林当年娶了隔壁村黄家的女儿,两个人生了两个儿子。
日子过得算不上富裕,但是种着老家儿留下的地,也算是吃穿不愁。
只可惜大儿子先天身体不好,二十几岁还没说上媳妇就病死了。
小儿子原本都已经定亲了,但是前几年西北战事,朝廷来村子里征兵。
按照官府留底的卷宗上写,叶东林家共有两个儿子,所以必须有一人征兵入伍。
叶东林已经没了大儿子,小儿子还没成亲,如何肯让他去当兵。
可是那些前来征兵的皂吏哪里管你这些,只认册子不认人,既然老大不在,那就让小儿子顶上。
于是,叶东林的小儿子便被抓走当兵去了。
这一走,好几年都没有音讯,后有人捎回来一身衣裳和二两银子,说他小儿子死在战场上了,尸体运不回来,早已就地埋了。
依照将军的吩咐,送回来一身衣裳和二两银子的丧葬费,让家里能给他立个衣冠冢以寄哀思。
叶东林两口子接连失去两个儿子,受不了这个打击,相继病倒,没多久就双双离世了。
如此一来,叶东林一家就彻底没有人了。
叶家的房子和田地也空出来。
刚好那年夏天发大水,许多人家都损失惨重。
村里有位刘姓寡妇,家里房子本就破旧。
被大水这么一冲,房子整个就塌了。
后来经过叶氏宗族的商量,由那位寡妇拿出些钱财分给村中众人,叶家的这套房子和田产就都归她了。
便是如今住在房子里的一家人。
说完前情,王广平清了清嗓子道:“按理来说,对于族中的无主产业,只要大家都没意见,的确是可以这样处理。
“当然了,你们肯定要问,明明村里人都知道,东林两口子虽然死了,可关外还有亲哥哥一家在呢!
“怎么能就直接把人家的房子地产都给分了呢?”
王广平一口气说到这里,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等叶老太太开口搭个话,好让他能顺着往下说。
谁知刚才还极会察言观色,通晓人情世故的叶老太太却没有接茬儿。
王广平无奈,只得起身倒了杯水喝,以缓解自己的尴尬。
然后他端着水杯,重新坐回来道:“但你们也要理解,知道归知道,但东海当年一走就再也没回来,虽说偶尔跟家里有书信往来,可毕竟谁也没见过他……”
“村长说的是。”叶老太太点点头道,“可如今既然我们回来了,房子和田地是不是可以物归原主了呢?
“至于如今住在里头那家,已经住的这些年,我们就不追究了,也不要房钱了。
“田地那边也一样,我们回来的时间也巧,我看着村里似乎都刚结束秋收。
“如此一来就简单多了,我们明年直接种就是了。”
王广平没想到叶老太太还挺会说话。
被她这样一说,倒好像是刘寡妇一家白住了多年她家的房子,白种了多年她家的地。
如今是她家大度,不但不追究,还不要分文租金。
“嫂子,话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王广平脑门上开始冒汗,“人家刘寡妇当年也是拿出了不少钱,所以才……”
叶老太太的脑子却清楚得很,道:“她拿的钱又没给我。她们一大家子住着我家的房,种着我家的地,难道还要我倒给她钱不成?
“再说了,寡妇怎么了,谁还不是个寡妇了!”
王广平一听这话便是一愣,问:“东海也没了?”
“是啊,都收拾好了准备回来,结果他突然一病不起了。”叶老太太说着扯着袖子擦拭着自己的眼角,“我们这次还带了他的骨灰回来,就是为了能葬入叶家祖坟,让他落叶归根。
“总不能死了之后还飘在外面做孤魂野鬼。”
王广平已经不记得自己今天是第几次叹气了。
“唉,嫂子,我就实话跟你说吧,这个刘寡妇可是不好惹。
“她家小女儿生得标志,早几年嫁到京城富贵人家去了。
“有女婿在背后给她撑腰,你们初来乍到,可斗不过她家!”
这一点叶老太太也早就想到了。
虽然不知道叶家有多少田产,但是只看那房子,几年过去了,依旧宽敞高大,在村里就算排不到前三,也不会落到第五名开外去。
如果刘寡妇没有点儿靠山,这种好事儿怎么可能轮到她头上。
至于掏出来的银钱,也不过是为了给族中其他人家甜甜嘴。
毕竟吃人嘴短,拿人手短。
叶老太太心道,房子和田产是一定要争回来的,嘴上却说着示弱的话。
“村长,您看,为了让我家老头子落叶归根。
“我一个寡妇,拖家带口,一路从关外走回来。
“路上吃了多少苦我就不提了,谁成想刚一回来就得知家里的噩耗。
“如今我老头子没了,自家亲戚也都不在了,就连房子田产都被人霸占。
“这眼瞅就要入冬了,我们这一家老老小小,可怎么活啊……”
叶老太太的哭,跟刘寡妇那种呼天抢地拍大腿的不一样。
她哭得十分克制,努力强忍着声音,眼泪却不住地往下滴,很快就打湿了晴天的衣襟。
被她抱在怀里一直没吱声的晴天也伸手帮她抹眼泪,小声说:“奶奶别哭,呜——”
这下可好,一老一小抱在一起呜咽。
一时间搞得王广平都觉得自己像个欺负老弱的混蛋一般。
叶老太太抹了一会儿眼泪,见万广平除了叹气,再没有其他话了,知道村长这里是行不通了。
她擦擦脸颊的泪水,抱着晴天起身道:“村长,我也知道您的为难,这件事跟您原本也没太大的关系。
“您能把这些都告诉我,我已经感激不尽了。”
“不过也希望您也能想想我的难处,万一官府派人来查这件事,希望您能帮我家说句公道话。”
王广平一听这话,心里就是一抖。
“你要去报官?”
“不然还能怎么办呢!”叶老太太叹着气,抱着晴天往外走道,“村长家里的晚饭应该也快做好了吧,我们就先不打扰了。”
见叶老太太这么干脆利索地就要走,反倒把王广平给弄不会了。
“嫂子。”王广平想找个话题把人留住再仔细问问,谁知一张嘴竟冒出来一句,“要不留下一起吃点饭吧?
“我家那口子跟东海哥还有些沾亲带故,你们两个也有的聊。”
“今天就不打扰了。”叶老太太婉拒道,“以后都在一个村里住着,还有的是见面的机会,不急在这一时。”
叶老太太前脚刚走,叶秀凤就从后屋冲了出来,一把揪住王广平的耳朵道:“你有病啊,刚才还要留人吃饭?家里钱多烧的是不是?”
“哎呀,我那不就是随便客气一句么!”王广平被媳妇揪得龇牙咧嘴,赶紧讨饶,然后把叶老太太要告刘寡妇的事儿,一五一十跟她说了。
叶秀凤闻言问: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真要帮她说话不成?”
“吃人嘴短,拿人手软,你都收了人家送的衣料,我还能怎么办?”
“真的假的?”叶秀凤没听出来王广平是在开玩笑,担心地说,“刘寡妇那一家泼妇混混可不好惹,一旦粘上,就跟牛皮膏药似的,揭都揭不下来了。
“要不我还是去把衣料还给她家算了!”
叶秀凤的脾气风风火火的,说着就回房拿起衣料,大步流星地出门找叶家人去了。
王广平一看,只得赶紧追了出去。
叶家的两辆平板车如今都停在村东边一片空地上。
叶老太太去村长家打问事情这么一会儿工夫,叶老二和叶老三带着几个孩子,已经把空地上乱七八糟的石头捡到一旁。
大的直接用来垒灶,小的就在旁边堆做一堆。
紧接着大家便如之前逃荒路上每日都要做的一样,该捡柴的检查,该生火的生活。
待叶老太太抱着晴天,带着叶老四回来的时候,叶大嫂已经开始做菜了。
叶秀凤追过来,一看这么一大家子人,心里一个劲儿地后怕,幸亏叶老太太没答应留下吃饭,不然得搭进去多少饭菜才能喂饱这么多人。
但是随着“刺啦——”一声。
一股香味就从大铁锅里飘了出来。
自从到了天津卫,叶老大就没机会去山里打猎了。
好在叶大嫂会过日子,将之前路上没吃完的肉,都用盐巴腌了起来。
到天津卫之后,将肉从盐巴里挖出来,冲洗干净之后,架起松柏枝熏了一天,然后挂起来晾干。
天津卫的气候格外干燥,肉没几天就被晾成了肉干。
这样就好保存了,吃的时候还别有一番风味。
叶大嫂今晚就拿出一条风干的肉,把它放进锅里,添上半锅水,煮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,然后把肉捞出来,切成薄如蝉翼的片,然后再丢回锅里反复煸炒,将其中的油脂逼出来。
待锅里的肉片都开始冒油之后,叶大嫂一把将准备好的葱姜蒜和香料倒入锅中,翻炒起来。
肉香里带着意思熏烤的香味,跟炝锅的味道叠加在一起,效果完全是比翻倍还要厉害的。
叶秀凤用力吸着飘过来的味道,突然觉得跟人家一比,自己做的晚饭简直跟猪食一样。
大人们都在忙活,还是叶昌年最先发现了站在空地旁边的两个人。
“你们找谁啊?”叶昌年睁大眼睛问。
叶秀凤这才回过神来。
还不等她说话,叶家人循声看过来,也都相继发现了王广平和叶秀凤。
叶老太太一眼就看见叶秀凤手里的衣料。
她却装没看见,一把拉住她另外一只手道:“什么风把你们给吹过来了?”
她招呼儿子们和孙子们上前道:“过来认识一下,这个是你们堂姑,这位是堂姑父,也是整个儿榕溪村的村长。
“你们几个小的也过来叫人,叫姑奶奶,姑爷爷。”
空地上登时响起一阵叫人的声音。
叶家这么多人,在空地上又是收拾又是做饭的,已经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。
有些家里开饭早的,这回儿已经吃完出来看热闹了。
听到叶家在这边叫人,一时间也搞不清楚他们的来头,还有人上来冲王广平道:“村长,家里来亲戚了啊?人可不少啊!”
王广平此时无比后悔,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跟着媳妇跑过来?
跑过来也就算了,还站在这儿发呆。
如今可好,想走都走不了了。
叶老太太拉着叶秀凤的手不放,扭头冲叶大嫂道:“老大媳妇,多加两个菜,让你姑姑、姑父尝尝你的手艺。”
王广平简直想要大喊,怎么就姑姑、姑父了?我答应了么?怎么还乱攀亲戚呢?
但是话说回来,还真就是同宗的亲戚,这么叫也没毛病。
可真用得着这么热络么?
王广平早就看穿了叶老太太的目的,不想被她利用,上前一步想拉上媳妇回家。
但是不远处的锅里突然飘过来一股肉香,勾得他瞬间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,眼神也不由自主地瞟向叶大嫂面前刚掀开锅盖的大铁锅里。
什么玩意儿啊,居然这么香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