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南山下,天子峪口。
西岭那千年银杏树旁,白塔依旧高高耸立。
天子峪又名梓谷,据说早年李世民曾统兵从此谷经过,故如今名为天子峪。
“官府的告示你们听说了吗,只要出榜后前十日去登记入籍的,一丁授田百亩,中男也有四十亩。”
峪口下的庄子里,一群葛衣上满是补丁的农夫们聚在一起。
说话的人一脸沧桑,须发凌乱,破烂衣裳更仅用一条草绳勒着,销瘦的脸上,此时却全是兴奋激动之色。
他家人多,父母五十多岁,他还有三兄弟,也都娶妻生子,虽说饥荒战乱,夺走了这个大家族不少亲人,但如今年成丁依然有七个,中男也有五个。
如果官府告示说的是真的,那他们登记入籍,成丁能授七百亩地,中男又能得二百亩,九百亩地啊。
哪怕永业只有两百四十亩,其余六百六十亩是口分田,这也足够让他激动的难以平息。
这可是长安。
他们这些人都是白塔寺的部曲,在白塔寺的庄园干活,虽说部曲可以有自己的财产,但他们这些人依附于寺庙,连户籍都没有,更没有自己的田地,全靠给白塔寺干活赚点口粮,哪有什么余财。
不过话说回来,像他一大家子也全多亏是依附于白塔寺下,这些年也就逃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兵役、劳役、杂徭等,也不用交租调。
在白塔寺下起码勉强活着,要不然,他们家也不可能现在有二十来口人。
对白塔寺他也是心存感激的,所以之前寺里有执事僧找他们,跟他们说了许多话,做了不少交待,他们也就拿着桑叉、锄头、枷链去找官府讨要说法,要为白塔寺抱不平。
但现在一张布告,却让他动摇了。
那可是九百亩地啊。
“限一個月内登记入籍,而且只限咱们这些三阶教诸寺、别院下的部曲、佃户,别人可没这机会,头旬登记的一丁能分百亩,中旬登记的,一丁就只有八十亩,中男不授了,下旬登记,那更只授丁男四十亩,到期没登记的,就不再授田。”
其它农夫们也都激动的说着。
如王如意那么一大家子二十三口人的大家庭不多,一般都是一家五六口,但就算一家只有一丁一中,或是一家两丁,那及时登记,也能授田一二百亩啊。
现在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,整日辛苦劳作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可一年到头来,田中所得,基本上都是寺庙拿走了,给他们留下的少之又少。
他们这些农民,也分好几种,有的是投寺庙时间久,甚至几代人了,所以较得信任,直接分他们块地给他们,收获分成。有些家里有点财产的,那么分成就能多留些。
一些没有自己财产的,耕牛农具种子等都要用寺庙的,那收获大多要给寺庙,自己能留的很少。
也有的因为光棍,所以直接就是相当于雇佣长工。
这些人基本上都没有户籍,依附于寺庙,所以除了种地要交很多分成,他们每年还要免费为寺庙做很多劳役。
本来大家也习惯了,依附寺庙之下,比直接成为朝廷编户甚至可能还好些。
但现在有田地能分,这让他们动摇起来。
“就怕官府骗我们的,昨天执事僧不还说要我们不要轻信官府吗?”
“可现在白塔寺的地都被官府收走了,那还能有假?我们不入籍,万一这地被卖给别人了,那新地主不把地佃给我们怎么办?加租怎么办?”
一群人七嘴八舌,涉及自身利益,大家也就忘记了白塔寺了。
“要不咱们去衙门问问,要是真能分地,不能错过了。”
王如意是最动心的,他家二十三口人呢,七个丁男,五个中男,现在去登记能分到九百亩地。
转头就能当个地主,这平时做梦都不敢梦到的事啊。
当下大家就决定去长安城的万年县衙。
天子峪很短,峪口内河谷潺潺流不,两岸东西岭上有许多寺观,如村民说的白塔寺,其实叫至相寺,也是三阶教祖庭。
那高高耸立的白塔,其实里面安放的是三阶教主信行的舍利子。
峪口出来便是关中平原,这里大部份田地,都属于至相寺所有,多数农民也不在朝廷户籍之上,而是依附寺中。
长安八水之一的滈水,便是源自其东邻石砭峪。
与潏河在杜曲附近汇合后形成交河向西,在长安西入沣河。
一群村民们终究在土地的诱惑下,决定去一趟长安城,乡里肯定不能让他们放心,大家天不亮就起床,揣上几个杂粮饼子,便在村头汇合,然后沿河而下。
他们刚到杜曲附近就被拦住了。
这里有许多兵,还有许多工匠。
“这是在做什么?”
“朝廷敕建香积寺。”
一名绛衣吏员接待了他们,并解答了他们的疑惑,
“计相武公上书陛下,要在大战场遗址收敛阵亡战士的遗骸,并筑坛请高僧做法超度,还要建寺修塔立碑纪念。
这里就是新建七寺之一的香积寺。”
“皇帝特下诏,前往河东玄中寺请来净土派的西河禅师道绰大师前来主持法事,并成为香积寺第一任住持,以后香积寺就是净土派的祖庭。”
村民们都是三阶教祖庭至相寺的佃民,对于佛家教派也是比寻常人多知道一些,相比起三阶教这些年的兴盛,净土派,也叫白莲宗,他们其实还不算是一个很正式的宗派。
虽说这派僧人自称源于东晋慧远,但到如今都还没有正式的开宗立派。
“这个地方好啊,子午谷正北,神禾原西畔,南临滈河,西傍潏水,北接风景秀丽的樊川,滈河与潏河汇流萦挠于西南,据说这处寺址是武相公亲自选的,连寺名都出自武相公之手,源自佛典维摩诘经:天竺有众香之国,佛名香积之句。”
“对了,你们是至相寺佃户,要去万年县衙做什么?”绛衣吏问。
于是大家赶紧说自己是听说了朝廷的榜文,于是想要去问授田之事。
“哦,这个事情啊,你们不应当去万年县衙,应当去关内道支度使衙,正好,他们就在杜曲镇上便有办事人员,就是负责这丈量田地、入籍授田之事,你们直接去那找他们就好。”
王如意和大家赶紧谢过,便又往不远的杜曲镇去,大家边走边回头看着那热闹的工地。
“净土派这是要正式开宗立派了,皇帝敕建道场,好大的排面啊。”
“香积寺,这名字挺好听的。”
“那个西河禅师那么厉害吗?”
“我听说过这位西河禅师,据说年近七十,他继承北齐高僧昙鸾的玄中寺,也继承他的往生论注,他到处传法,声名远著,无数僧俗男女入山朝拜,
他总是劝人称名念佛,念一句阿弥陀佛,放一粒麻豆,百姓念佛成俗,积豆布施。”
“我也听说过他,据说他今年七十岁,大集僧人和俗众于玄中寺,说自己将命终圆寂,可等他七十岁诞辰,牙齿新生、容颜焕发,身体更加强健,讲述的佛法更加奥妙,每天要念七万声佛经。”
“估计圣天子也是因此,而特请他来长安,让他在此开宗立派,主持香积寺的吧?”
七十岁重新长出一口新牙,这简直就是神迹,还能仿佛一朝返老还童,这种事武怀玉听了只会认为真正的西河禅师死了,换了个年轻的弟子冒充。
当然这也并不影响百姓们相信,而武怀玉向李世民推荐,请这位山西的有名望高僧来长安,就是引入一只搅局的鲶鱼,请这位大师来长安新建香积寺做住持,扶持他的白莲派,正式开宗净土宗。
以夷制夷,以和尚制和尚,把矛盾转为和尚们之间的教派之争,这能让朝廷处于更超然地位。
王如意们当然不知道这些奥妙,只是觉得既然宰相和天子都这般尊崇西河禅师道绰,那肯定是一位真正的高僧。
他们赶到杜曲,这里是京兆杜氏的大本营,京兆韦氏的大本营韦曲也在这附近。
王如意他们运气挺好,不但见到了支度使在这里的办事处人员,而且还恰好碰到了来下面巡查的关内道支度使豆卢怀让,以及计相武怀玉。
听说他们来意后,直接让他们上前。
“这位便是当朝宰相翼国公武相公,这位是关内道支度使、万春公主驸马南陈郡公豆卢公,你们有什么疑惑之处,可以当众请问。”
大家一听这两位紫袍年轻人居然身份如此尊贵,一时都有点瑟瑟发抖,民怕官向来如此,尤其是这般高官。
最后还是王如意心念那九百亩地,双腿战战上前拜伏询问授田之事。
“你们是至相寺的佃户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伱们依附于至相寺,还未有户籍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你们可愿意编户入籍?”
“愿意。”
“那好,符合条件,现在就可以登记,保证一旬之内,给你们编好户籍,分田到户。”
“请问武相公,我家二十三口人,七个男丁,五个中男,真能分到二百四十亩永业,六百六十亩口分田吗?”
“不行。”武怀玉摇头。
王如意愣住。
武怀玉道,“你们可能没有听清楚完整的公告,如果你们愿意迁居边地宽乡,如岭南、朔方、陇右等地,确实是一丁百亩,中男也有四十亩。但如果是留在长安,继续耕种原来的田,因关中地狭人多,是分不到这么多田地的。”
“那能分到多少?”王如意赶紧问。
“一丁上限可授百亩,但每户最多可授百亩,如果家中丁多,则每丁先授满二十亩永业,余再授口分补满百亩。”
一户最多才授百亩?
王如意顿时一阵失望,虽说一百亩地也不少,可毕竟之前以为是九百亩。
这时武怀玉又询问他家具体人丁情况,听完他家现在已经是四代同堂后,武怀玉给了个建议,“你家这种情况,是可以分别登记立户的,比如你三兄弟,可以立三户,这样每户最多授田百亩,加起来可授三百亩地。”
七丁五中,三户平均就是一户两丁两中左右,这样一户可得八十亩永业田,再补二十亩口分田,那八十亩永业是以后可以传诸子孙,死后不用交还官府的。
九百亩,变成三百亩。
王如意顿时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,当下赶紧道谢。
“要是愿意就去那边登记入籍,等着分田吧。”
“愿意,草民愿意,谢武相公。”
其它人也很兴奋,虽然他们大多一户才五六口人,甚至多少一家才一丁一中,但起码也有百亩地不是,区别只是永业田多点还是口分田多点,但只要能分到一百亩这个实数,那编户后,也仍会比现在这种附籍寺庙做佃户部曲要强的。
看着不住感谢的乡民,武怀玉微微一笑,豆卢怀让道,“二郎猜的没错,只要给他们分地,寺庙也再无法驱使他们了。”
一户授田限额百亩,其实是后加的,原因还是朝堂上不少官员觉得要是真的一丁给一百亩,一丁再给四十亩,那一家七八口十几口人,要是三五丁的,那岂不是一下子要分给他们几百亩地?
那也太多了。
最后皇帝都过问,武怀玉只好加了这么一条。
虽然这有点言而无信,但朝廷拥有最终解释权,而百姓也如王如意他们一样,虽说九百变三百,可最终却依然还是欢天喜地。
他们其实很容易满足。
虽然最终解释里也还加了一条,愿意去边地宽乡的,到时是可以按每丁百亩,每中四十亩授足的,但除非万不得已,有几个愿意从富庶的关中京畿,背井离乡去什么岭南、朔方,那跟流放有什么区别。
给三阶教佃户部曲的地又少分了一大笔,这些抠出来的地都要拿来售卖给贵族们。
武怀玉他们拟的那名单也搞好了,按皇帝旨意排名次座位嘛,皇族为首,后戚其次,然后是一品官、宰相,再接着就是实封功臣,再是二品文武,接着三品。
这次有资格上名单的,起码得是有封爵,然后还得至少带五品职事的京官。
武怀玉是宰相那档的,自己又是实封七百户国公,还有从二品散阶,带上柱国勋,其本职民部尚书也是正三品,名次排的很靠前。
八个宰相里,他都排到了第三,仅在房玄龄和秦琼之后,同是宰相,他们的真封数在怀玉之上,其它宰相不是爵位比怀玉低,就是真封不如怀玉,甚至如魏征还仅是巨鹿侯,没有真封,其散官、本职,品阶也都不如怀玉。
名次高,认购田额也高,武怀玉拥有十顷额。
“香积寺这旁边的地不错,不如就在这量一千亩给二郎?”豆卢怀让笑道,这点便利自然是要给的。
怀玉也挺喜欢香积寺这位置,地段好,风景好,尤其是周边水量充沛。
“好。”他不客气的应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