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珪陈登相视一眼,袁熙来之前,他们早就商量过了很多事情了。
其实陈家的祖业在徐州治所下邳,就注定陈家将来的成就有限。
一方诸侯选择一地作为根基,肯定是要拉拢当地豪强士族,但拉拢的程度,绝不会是无条件的信任与拔高。
现实往往会截然相反,在拉拢的同时,进行暗暗地打压。
这其实很正常,没有哪个诸侯,想把自己家人至亲所在的大后方,交给一个地头蛇来喧宾夺主。
所以陈家面临着和袁绍手下冀州士族一样的困境,即使他们尽心效忠,但主公也不会完全对其交心。
今日刘备和袁潭袁熙三方谈妥,陈登赶回来见陈珪,说自己迫于当时情况,只能当场做出选择,也不知道之后会不会牵连陈家。
陈珪听了,说道:“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,换个地方,倒不见得是坏事,何况袁使君还有恩于你。”
陈氏父子计议已定,也做好了将祖业迁走的打算,此时糜芳上门,却谈起购买田产的事情来。
陈珪等陈登送走糜芳,说道:“此人时机倒是看得准,只可惜囿于蝇头小利,真是本末倒置。”
陈登点头赞同,他和糜竺交好,知道糜家底细,糜竺过于守成,糜芳过于逐利,作为商贾之家尚可,但是作为诸侯臂助,就差些意思了。
父子正说话间,门卫报袁熙到了,陈登连忙将华佗也请了出来。
华佗此时正在撰写自己毕生所学,想要编纂成书,他本来觉得的自己的求医之道,乃是求索之路,和怪力乱神的谶语无关,他觉得那种经学之道,是无法救治病人的。
但华佗听到陈登说有善于观星之士,能预测从未见面之人的身体状况后,不禁产生了怀疑,这岂不是说,自己先前的想法是错误的?
所以袁熙说道隐虎之事时,华佗便急着开口,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。
袁熙一听就知道坏了,他自然明白,华佗治病救人,在实践中完善医术的想法,是非常正确的。
反而自己造的观星之谣,实在是无稽之谈,要是华佗当真信了,那以后可就麻烦了,说不定世间就少了位名医,多了位神棍!
想到这里,他赶紧道:“那隐虎也未见是单凭观星,就得知文龙先生病情的。”
华佗听了,说道:“公子何出此言?”
袁熙只能硬着头皮胡诌下去,“据那隐虎所言,观星得窥天机,极为影响寿数,他和文龙先生并无深交,何至于损耗寿数,预测对其来说并不相干之事?”
“熙以为,很可能他懂些观星之事,但更有可能是了解百家之道。”
“其可能如华佗先生一样,精通医术,也知道食鱼脍者体内生虫之事,也从别处听说了文龙先生习惯,故能做些推测。”
“否则其和我谈论了数十人,还能一一观星,折损自己寿数不成?”
“故熙觉得,华佗先生身体力行,钻研医术之路是正确的,观星并不能代替医术。”
“当然,隐虎在幽州隐居,若先生有意,可当面一问。”
这时袁熙开始使坏了,嘴上正义凛然,实际是暗戳戳勾引华佗去幽州。
华佗听了,感叹道:“公子竟能如此理解老夫,真是不胜唏嘘。”
华佗此言,是有原因的。
虽然彼时医士悬壶济世,治病救人之举被民间普遍称颂,但在士族间,医士却属于相对卑贱的肮脏杂业,很少有士族甚至良家愿意做去做,唯恐之不及。
因为在汉代重士轻医,医生被划归为方士,类似太平道中的丹士一类,地位甚至不如巫师巫女。
同时期的张仲景医术成就斐然,且做到了长沙太守,但因为行医乃是贱业,所以张仲景的事迹,不被记载于经传。
而华佗之所以出名而留下记载,大部分原因也不在于其医术,而是因为华佗为曹操等权贵治病的缘故。
所以张仲景在伤寒论中愤愤不平写道:“怪当今居世之士,曾不留神医药,精究方术,上以疗君亲之疾,下以救贫贱之厄,中以保身长全,以养其生。但竞逐荣势,企踵权豪,孜孜汲汲,惟名利是务;崇饰其末,忽弃其本,华其外而悴其内。”
袁熙见华佗被自己蒙混过去,趁机说道:“先生以一人之力,行医拯救苍生,熙固然佩服,但想天下之众,何止百万,先生救得过来吗?”
华佗叹道:“怎么可能,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,老夫只想在有生之年,将毕生所学著书流传下去,便已心满意足。”
袁熙见时机成熟,说道:“元化先生有没有想过,授人以鱼,不如授人以渔?”
“若先生广收门徒,未必不能像孔子一样,门生遍天下。”
华佗摇摇头道:“太难了,如今方士不如巫士,谁肯学?”
袁熙正色道:“熙有办法,要不随后我和先生详谈?”
华佗明白袁熙此次来,就和陈登父子谈事情的,自己有些喧宾夺主了了,当下点头答应。
袁熙转向陈登,开口道:“我此次来,是闻元龙先生在典农校尉上颇有建树,如今熙欲请先生做广陵太守,但典农校尉等农林官职也急缺人手,先生可否举荐几人?”
陈登听了,欲言又止。
袁熙见了,说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
陈登苦笑道:“不怕公子笑话,在徐州的农林典籍,我陈家收藏最多,故能得一观的,大部分都是陈家子弟。”
“外姓士人也能到陈家观阅,但如今天下士族,学得都是经义,对此道感兴趣的,寥寥无几。”
“登只是自幼喜爱读书,所以农林兵法之书,看了不少,在别人看来,却是有些不务正业了。”
袁熙肃然道:“哪里,若是单凭经义便能治国,天下怎么会是如今这个样子?”
“元龙先生看得这些,才是真正有用的经世治国之学。”
陈珪目光一闪,说道:“久闻袁氏钻研孟氏易上百年,公子却似乎对经学不太感兴趣?”
袁熙看了看在场三人,出声道:“熙以为,经学确实是好的,但只学经学,却不能改变天下。”
陈珪听了,说道:“原闻其详。”
袁熙说道;“敢问汉瑜先生,如今天下的经义,到了什么程度?”
“是错漏百出,还是完美无缺,还是瑕瑜并存?”
陈珪听了,笑呵呵道:“公子这是难住老夫了,老夫却是不敢说啊。”
袁熙笑道:“问题便在这里了。”
“如果承认经义毫无问题,那如今天下乱象,是怎么造成的?”
“如果承认经义存在问题,那岂不是承认一直以来的路都错了?”
“故熙以为,天下之道无穷尽,经学之道,并未穷尽天下至理。”
“乱世用兵,治世用典,这个典籍如果只看经学,还是太狭隘了。”
陈登听了,出声道:“公子以为,现在独尊儒术,不如以前百家争鸣?”
袁熙笑道:“都说独尊儒术,但是汉家刑律,不用的还是先秦法家那套么?”
“为了解释受命于天,而颂扬儒术,也太偏颇了些,天道为什么不能含有法理?”
陈珪陈登父子听了,同声道:“公子此言,很是危险啊。”
袁熙正色道:“此乃肺腑之言,汉室倾颓,这乱世能用经学结束吗?”
“熙以为,要重新恢复太平盛世,非集百家之长不可,况且这和儒家经学并不冲突。”
“将来熙若能面见天子,必建言太学之中,采纳百家典籍之长,将农林等诸子杂学,也能传授其中。”
陈登父子听了,内心震动。
袁熙此时转向一直听着的华佗,说道:“医术乃救人活名,造福天下的大道,太学之中,也理应有其一席之地。”
华佗听了,顿时睁大眼睛,出声道:“真的可以?”
他浑身激动地颤抖起来,虽然他觉得袁熙就是在画大饼,但是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期盼。
太学是什么?
大汉最高的教育机构,代表着无上的权威!
太学里面学得是什么?
天下士人奉若圭臬的圣人著作!
袁熙的意思很深,因为这想法一旦实现,医术农学著说也能变为圣人之言!
不仅如此,华佗自己的著作如果能放进去的去的话,说不定在后世,他的地位能和圣人们相提并论!
这种诱惑谁能拒绝?
这一旦成了,将会是颠覆性的创举,不亚于董仲舒提出的独尊儒术!
但是陈珪心里暗暗生了警惕,能改变太学,这需要多么滔天的权势才能做到?
眼前这袁家子,到底在图谋什么?
袁熙一看,赶紧掩饰道:“当然,这种事情,只有天子才能决定。”
“我虽身在袁氏,但就像袁氏交好刘侯一样,我对天子境况也极为担忧。”
“听闻如今天子东归雒阳,若可以的话,我定然去雒阳面见天子,替大汉天下涤荡贼寇,扫清寰宇。”
陈珪听了,不由点头赞道:“公子之志,老夫明白了,陈氏愿襄助公子成事。”
袁熙暗暗抹了一把汗,心道总算蒙混过去了。
至于陈珪这老狐狸相信了几分,他就不知道了,他也不觉得自己几句话,就能说服陈珪这个铁杆拥汉派。
但如今双方需要抱团取暖,所以对于些许分歧,其实都是故意视而不见,这也是聪明人之间的做法。
双方达成共识,皆是心满意足,陈登又带袁熙去看了陈氏藏书,其中农林水利方面的,就堆满了好几个屋子。
袁熙惊叹陈家底蕴深厚的同时,马上和陈登商议停当,陈登带这些典籍去广陵上任,袁熙在那边安排人手誊写副本后带去幽州,由陈氏子弟教授给当地官员匠人。
袁熙心里狂喜,对他来说,这些东西才是这次徐州之行的真正回报,实在是赚大了!
(本章完)